驶向安魂海峡

夕下拾烟花 [ 02 ]

前文:[ 01 ]

* 突然发现篇幅长出我的预料= = 怂怂地改成章节连载惹






宋旻浩回到座位上,戏台上那些吟唱,哀泣,怒吼,嘈嘈切切再进不去他的耳朵。他整个人似乎被放进一个真空的盒子,只有安静的月光流淌包裹着他,一如在脑海中被切割成数个画面的那张温和的脸。他以前从没听过戏,从来不懂为何有人会为那舞台上的悲欢离合的假象颠倒人生。但在看见惊卿羽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情窦二字如何写成。真实的人生比戏文要精彩太多,也沉重太多,所以人们创造虚拟的戏文,在欣喜之时警告自己不可疯狂,在心碎之时安慰自己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曲终人散,大红的幕布又落下。舞台上仍有人来来去去地搬运道具和乐器,行走的动作牵起帷幕涟漪。宋旻浩坐在台下,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明知道那幕后是有人的另一个世界,却什么也看不到。或许没有惊卿羽,他这辈子也不可能与之有什么交集,但他来了,掀起了那帷幔一角,那双弯弯笑眼,是情字的第一笔。


他没想到能这么快地再次见到他。

时隔半月有余,杨中尉又一次不知寻了个什么借口带兵前往南国。这一趟的路程和上回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宋旻浩多了那点切切私心,两日的路途他竟然觉得眨眼便过。

这次到达南国时时间尚早,距晚上开演的戏还消等待三个时辰。宋旻浩仰望着雕花镶边的牌匾,“转朱阁”三个大字倒是写得别有风骨。杨中尉被老板请到楼上雅间休息,只带了两个贴身的警卫。剩余的人也被安排在酒楼的各处包厢,备好了酒菜供他们享用。酒足饭饱,大家开始昏昏欲睡。宋旻浩却是个坐不住的,再加上他心里头不断跳动的那个念想,更使他如坐针毡。终于等到包厢里其他人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宋旻浩瞅了个机会,悄悄溜到了酒楼后院。

上回他跑得太急,没留意到哪里才是通往后台的路,花园里的回廊对不熟悉的人来说十分复杂,宋旻浩皱着眉头正在为难,忽地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他无处可逃,只能用力把大檐帽拉下遮住自己的脸,身体紧贴着墙,希望来人只当他是走错路过的。

匆匆而来的是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前面的是伙计模样的男人,跟在后面的却是位盛装打扮的,着一身艳粉戏服,头饰环佩叮当,脚下一双绣花鞋,衣裙垂下的白纱带着风飘摇。擦肩而过的时候,宋旻浩控制不住地悄悄抬起了帽檐,又好奇又带着点害怕,只想瞄一眼到底是何许人也。


并不是惊卿羽,还好。


宋旻浩稍微安下心来,他也说不清这种微微的恐慌是什么来由。穿着戏装的是个女人,浓烈的妆面下是蹙着的眉,那是一张麻木而不快的脸,可她面上的不情愿和脚步的速度是明显的对比。只一会儿,她便跟着那伙计走到更幽深里去了。宋旻浩把帽子扶正,往那两人来时的方向张望。既然人已经扮上了全妆,他们便应该是从后台来的,这无意间倒给宋旻浩指了路。宋旻浩顺着连廊走着,他不知道的是,那两人拐了几个弯,正要去往的就是转朱阁楼上的雅间。

沿着走廊逐渐有乐器调试和演员吊嗓子的声音,宋旻浩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他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和帽子,心里像有只小鼓似的,咚咚咚敲得欢。后台其实是一整排的厢房,他顺着一间一间地走过去,窗户纸糊得薄薄的,里头有人影在晃动。他心中情怯,甚至不敢睁大了眼睛往里望。他不知道惊卿羽是不是在这里,但他还是一步一步,悄悄地走着。

快到尽头的倒数第二间房,有支小调隐隐约约传来,声量不高,却极其温柔。宋旻浩心中一动,放缓了步子。尽管他从未听过惊卿羽唱戏,但就那日与他简单的交谈,一把温柔嗓连同这个人都被留在了心里。



里面的人只穿着白色的里衣,还没上妆,正在走台步。节奏定格的一瞬间金秦禹抬起头来,窗外一顶大檐帽,投下个鼻梁高挺的侧脸。

居然是那个小兵吗?


金秦禹连忙收了架势,把厢房的门打开。宋旻浩看见他,欲语眼先笑,一时间忘记了说话,单单纯纯的笑脸使金秦禹的心开出了一朵小花。


“你怎么在这儿?”

“我们长官又来听戏。”

“我知道,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金秦禹迅速地往走廊两端各探了一眼,确定没人以后一把把宋旻浩拽进了房内。

“我……我刚才看见一个人,哦不,两个,从这个方向来的。有个人扮着全妆,我想着应该是从后台来,就……一路往这儿来了。”

“有人看见过你吗?”

“可能……有吧……但我用帽子遮住了脸……”

金秦禹稍微松了口气,“还挺机灵。”

宋旻浩又笑,仿佛金秦禹说什么话都使他格外开心,即使是刚刚明显充满着紧张的盘问。金秦禹看着他的两排白牙,突然很想给他糖吃。


“你们今天来得这么早,才刚过晌午,离演戏起码还得两个时辰呢。”

“吃过午饭他们都睡着了。我想试着能不能见你,就溜出来了。”

“……你们长官许你们这样乱跑吗?”金秦禹被他后半句话轻轻敲了一下心房,说话都不由得放轻了声音。

“是不许的。”宋旻浩道,“但,我开演前回去不就行了?”


金秦禹决定把刚才那个小冲动化为现实。他披上外衣,对宋旻浩说:“反正还有时间,我带你去逛逛?”没等宋旻浩回答,他一伸手把他的大檐帽摘了,还拨弄了两下他的头发。“军装脱了,反面穿,咱们悄悄儿地,低调点。”


转朱阁后门往外拐两个弯儿,就是南国最繁华的一条大街。这里商贾林立,吃穿用度什么稀奇玩意儿都有得买。宋旻浩不太习惯这种摩肩继踵的人群,金秦禹怕把他丢了,后来干脆拉住了他的手。宋旻浩耳朵腾地红起来,金秦禹在他前面半个身位,比他略矮一些的身高,肩膀恰巧在他胸口的位置。茫茫人海中,金秦禹的手像一只小船,再惊涛骇浪也被那手中温度抚平,唯一起伏不定的只剩他自己雀跃的心。他悄悄地回握住金秦禹,两人就这样在人潮中默默地走着。

金秦禹终于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他牵着宋旻浩在一个棉花糖摊子前停下,问老板要了两支棉花糖。掏钱的时候宋旻浩把手松开了,两人才发现交握的掌心早已沁出了汗。金秦禹接过老板转出的第一支棉花糖,自己尝了一口,又递给宋旻浩。

宋旻浩没见过这种轻飘飘像云朵一般的吃食。北国人生性里少有浪漫一词,一切以实用主义为上。宋旻浩从小吃过的糖块都是方方正正包在油纸里,从没有人想过用细密的白砂糖去转一朵云出来吃。金秦禹扬扬下巴,告诉他,甜的。他咬过的地方结了一小圈糖珠儿,宋旻浩看看棉花糖又看看他,照着那圈糖珠儿低头啃了一口,撕扯下一小片云彩。糖在嘴巴捕捉到口感之前就化掉消失了,只留甜味儿还在心头跳舞。

金秦禹取了第二支棉花糖,两人一边吃一边逛,不知不觉走到了这条街的尽头,面前是贯穿了南北二国的那条江。太阳已经西斜,江水波光粼粼,仿佛是成千上万条银鱼聚拢在一起。金秦禹在江边寻了个地儿坐下,水边带风,撩起他的额发,吹眯了他的眼。宋旻浩跟着在他身边坐下,两人默默无语,直看那夕阳越偏越西,淡紫色的天空东方浮起一轮银白的月。日月同辉,美得不似真实。


“惊卿羽不是我的本名。”金秦禹忽然开口,“老戏班主说,要唱好台上的戏,得把台下的自己给忘了。所以,每个入梨园的孩子,都得取个艺名儿。”

宋旻浩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金秦禹转过头来看着他,“宋旻浩,你以前听过戏吗?”

“没有。”宋旻浩老实回答,“半个月前是我第一次听戏,你还没唱。”

“你们北国是不是没有人唱这个。”金秦禹噗嗤笑了一声,“我的词儿少,还没到成角儿的年纪。”

“你多大了?”

“你先说。”

“我……十六了吧……”

“哎?我竟还虚长你两岁,再过三个月就是我的生辰了。”金秦禹狡黠地眯了眯眼,“叫哥。”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怎么叫?”

“我一会儿再告诉你。”

“成角儿也要年纪?”宋旻浩对金秦禹话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有旺盛的求知欲。他能感觉到,这个人的心扉似乎正在对他敞出一条小径。

“也不一定。看你的实力,也看你的运气。要是唱得好,台下的爱听,自己就能成;要是唱不好,若有人看得上你,想捧你,包你,那也是种法子。”

“包?包是什么?”

金秦禹仿佛被噎了一下,但看宋旻浩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他踌躇了一会儿,小心地措辞,不想这公开的秘密在少年面前显得太过肮脏,“就是,承包你的一切,大多是用钱。你从此就不仅仅属于自己,还属于别人。你若看到戏子被单独叫到谁的房里,那多半是被包了。”

“哦。”宋旻浩点点头,对南国的这种新词儿表示了理解。接着又准备举一反三:“等我有钱了,你要是想成角儿,我就包你!”

金秦禹笑得差点儿往他身上倒过去。


“你还没说完艺名儿的事。你说,我想听。”宋旻浩歪着头,一手托住金秦禹的腰,帮他重新坐正。身边的人被余晖镀上了一圈儿金边,他不曾读过圣经,却忽然觉得那个人如同长着巨大翅膀的天使一般纯洁。

“我原本想叫惊轻羽的,像不像小说里的侠客?”金秦禹凭空比划了两下,又垂下手,“可是老戏班主说我的脸和嗓子,都适合唱旦角。惊轻羽这个名字太硬,少了旦角儿那点柔美,非给我改了一个卿字。”

“你不喜欢唱旦角吗?”

“也不是。”金秦禹拾起一块石子儿,横着削出去,水面上连续激起四圈儿涟漪。石子消失,夕阳又向西滑落了些,金秦禹才慢慢地说:“谁的小时候,不想当英雄?”


残阳已经快不见了,遥远江面上积起条状的云,仿佛一捧雪将橘色的余烬仔细盖住。然而天边忽然开始烧起一缕金光,伴随着砰砰声响,有转瞬即逝的火树银花在夜幕中生长,那轮冷漠的明月逐渐被烟花带起的烟雾隐去。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金秦禹忽然想起今日是六月十五,南国半年一度的烟花节,从日落伊始,花火盛宴能够持续两个时辰。南国有个古老的传说,若是一对有情人,携手将烟花从头至尾完整看完,便能安然度过这世上所有的劫难,厮守一生。


不知道北国有没有同样的传说?

他仰着头,天上散落的光尘不知落了多少到他眼中,他感觉到他在看他,回神朝他一笑,那些光晕又从他的眼底浮起,层层叠叠围绕在被他注视的那个人周身。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了,转朱阁舞台上的戏就要开演,士兵也必须回到他的军队中去。

然而连神祗也不会想要打断此刻的四目相对。能看多久,就厮守多久吧。





宋旻浩躺在狭窄的单人铺位上,睡惯了的硬床板在今夜格外硌得人辗转反侧。他伸手摸向自己里衣的内袋,里面是一条薄薄的丝绢。他掏出丝绢,对着月光看了又看。洁白的绢帛只有靠近镶边的地方绣了三个小字。


金秦禹。


金石的金,秦王的秦,大禹的禹。

封在善良美丽的外表之下,柔媚婉转的唱腔之下,潋滟流转的眼波之下,顶天立地,一身正气的英雄之魂。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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