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向安魂海峡

夕下拾烟花 [ 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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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小误会 不慌






宋旻浩把丝绢盖在脸上睡着了,月光柔柔地照进窗棂,他似乎也做了一个温温柔柔的梦。有人在远远地小心哼唱着,他与梦中人在舞台上演完了无言的一折戏,对方的音容笑貌都好像一池无底的春水,把他彻彻底底地泅在里头。六月十七的月亮还在勉强支撑着圆满,但夜一过去,它必将走向残缺,然后等待更长的时间来完成下一次的圆满。再缺再圆,再圆再缺,无止境的轮回中沧海桑田也这样发生过。

梦醒,一切归原。宋旻浩不再记得无言戏和春水深,他只将那条丝绢细心地收在他所能想到的最妥帖的地方,期盼命运再给些机会。



计量时间的尺度有很多。

落花用秒,沙漏算时,日晷上的影子走一圈便是一天。连计量宇宙中星体之间的距离,都以光在一年内行走的距离为标准。然而人类的感性给予了时间维度巨大的弹性,枯燥乏味使人度日如年,欢愉欣快又是弹指一挥,甚至两情相悦的一刻,也能定格成为永恒。

有时候宋旻浩觉得自己仿佛身在滚滚洪流之中,金秦禹明明在他不远的地方,他却怎么也够不到。洪水是一刻也不会停的,若是他不努力在其中站稳脚跟,那些微乎其微的缥缈心动,很快就会被冲刷得无影无踪。他总是想起那日并肩看的烟花,绮丽灿烂,却仅仅一瞬。把瞬间的绚烂抓在手中的想法,在这摇摇欲坠的乱世中,似乎比烟花本身更加脆弱。


宋旻浩一个人看过了六十次月圆月缺。


北国的边境几年来一直受到蛮夷敌寇的侵扰,南国的当权者深谙唇亡齿寒的道理,于是派出援军与北国军队一起作战。宋旻浩所在的军队实属北国精锐,自然被派在了前线。南北联军辛苦打了几年仗,终于把失地尽数收复。少年心性在饱浸鲜血的战场上被残酷又飞速地磨炼,他杀过人也目睹过同伴倒下,炮弹硝烟甚至比刚倒下的尸体拥有更高的温度。鼻腔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统统混杂浸透在那身军服的每一根丝线里,一块血迹叠着一块,干透了把原本的军绿染成化不开的深色。风沙,尘土,震耳欲聋的的枪炮把人的心脏磨得像砂纸一样粗,宋旻浩透过弥漫的烟雾看到夕阳,那点红色除了对血的印象之外什么也勾不起来。诗情画意,愁绪哀思都不存在于战壕里,这里只有无尽的厮杀,以及为了国家、为了权力、为了利益而作为交换筹码被祭出的千万亡魂。

宋旻浩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他眼神里的天真无邪在逐渐地撤退,如同一个男孩一步一步踩着染血的泥土走向岁月为他准备好的成人礼。整个世界被粗暴地分割成敌我两方,遇友相助,见敌必杀,黑白分明之间不允许有灰色的模糊地带存在。宋旻浩已经很久不曾想起柔软的感觉是什么样,直到他在一次伏击战中将一个南国军人推离呼啸而来的子弹,自己却被紧跟着的流弹擦过侧颈。火辣辣的疼痛使他头晕目眩,他和那个南国军人一起滚到土包堆砌的掩体之后,天空中西斜的太阳已经幻化出无数个影子,南国军人的叫喊和隆隆的枪炮声慢慢不再引起他的反应。他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因为他好像在虚幻中看见了许久不曾在梦里出现的一双美丽的眼睛。

有什么东西柔软地包住了还在流血的伤口,宋旻浩想起六月十五南国江边的微风,像一块薄薄的丝绢。那风撩起了谁的额发,是他生命中初尝的甜蜜棉花糖的滋味。



再次睁眼时,宋旻浩的头顶是战地医院发黄的旧天花板。医生护士忙碌地来来去去,环境里有一种压抑的吵闹。他盯着那块天花板好一会儿,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侧颈,触到的是厚厚的纱布,还有皮肉撕裂的疼痛。

“李司令!病人醒了!”一个护士终于留意到他睁开的眼睛,急急喊来了一个人。宋旻浩没在在意来人是谁,他努力地把头转向一边,病床边的矮柜上叠着他的丝绢,被血染红了好大一片。

宋旻浩有点心疼。


他本来没有别的伤,只是连日来辗转征战的疲累借着受伤的由头绊倒了他。被他救了的那个南国军人肩头又是星星又是杠杠,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南国军官走到他的病床前,向跟来的医生简单询问宋旻浩的状态。他看见宋旻浩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在盯着床头柜上的丝绢,便伸手取了来给他。

“你当时被流弹擦伤,再偏一毫米破的就是你的大动脉,这是从你身上找得到的唯一能给你简单包扎的东西。”那军官说着,“流了很多血所以弄脏了。它似乎对你很重要,虽然是为了急救,还是要说声抱歉。”

“没事。”宋旻浩张口说话才发现自己声音变得极度沙哑,“我再洗干净就行了。”


军官点点头,“我叫李昇勋。你记着,我欠你一条命。”

李昇勋是南国方面军的司令,宋旻浩出院后,他向南北联军指挥部提出了让宋旻浩带领一部分北国兵力的建议。宋旻浩从尉官做起,他天生带有令人信任的责任感,手下的士兵十分团结,士气高昂。凭借他出色的判断和筹划,接连取得的胜利把这场漫长的战役逐渐拖入了尾声。

端掉北国边境最后一个敌方据点,宋旻浩的兵奉命背着枪清扫战场。这是北国版图上最苦寒的一段,凄风冷月,宋旻浩的心却难以平静,一腔热血在身体里跟着心脏上上下下,军大衣包裹的身体居然沁出了薄汗。明天他们的军队就即将回到北国首都,战争平息,南北两国都急于享受这迟来的胜利。李昇勋发来电报邀请他一同庆功,地点也是他所熟悉的,转朱阁。


五年。

他伸手在衣袋里揪住了那块丝绢,像是想要把自己的心也紧紧捏在手里一般。他努力地漂洗过无数次,顽固的血迹却不肯全然消退,最终还是留下了一块淡淡的印记,以及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一如他当年倾倒茶水在惊卿羽的名字后面洇出的梅花。他不可否认,五年以来他从没有忘记过金秦禹,甚至他的赫赫战功都难说与那人夭折的少年英雄梦完全无关。他觉得五年太长了,长到他一点都没有自信自己是否还存留在别人的记忆里,毕竟兵荒马乱,飘摇乱世,连条传递尺素的鱼也没有。对于金秦禹,他只有那些清晰又模糊的回忆片段。他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关于他的一切,却连这个人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都不得而知。


宋旻浩面对杀红了眼的敌人都没有害怕过。此时对着转朱阁三个字,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十六岁的小兵,揣着一颗欣喜又忐忑的心,一间间厢房地找过去。金秦禹,我还找得到你吗?






宋旻浩骑在马上仰头看转朱阁的匾额。以前从来没觉得它有这么近过,好像一伸手就能摘下来。迎出来的老板还是穿着锦衣,发福的身材却把褂子撑得圆滚滚,头发变得花白。一个稚童跑出门来,抱着他的裤腿喊爷爷。老板挥挥手把孩子赶开,又恭敬地向宋旻浩作揖:“宋少校,里面请。”

大厅还是那个大厅,桌椅也没怎么看出老旧的痕迹,只不过那遮着舞台的大红幕布比记忆中的颜色更深了一些。宋旻浩被领到最前面中间的那张桌子坐下,茶水氤氲着水汽,宋旻浩透过朦胧看向桌上粉色的剧目表。

太显眼了。不论如何刻意忽视,那三个字总在各处耀武扬威地炫耀着存在感。从酒楼门前放着的看板,大厅四周贴着的照片广告,舞台边上挂着的当日演出阵容,还有这张软趴趴的纸上被繁复花纹簇拥着的名字。老板没留意到宋旻浩微变的神情,拱着手满脸堆笑:“宋少校,今儿晚上登台的,可是我们南国现如今最最当红的角儿,惊卿羽!羽老板那身段唱腔,哎哟,您可等着,眼福耳福齐活儿吧!”

惊卿羽三个字之后老板再说些什么宋旻浩几乎都没听进去。戏曲开场的鼓点,迟到的李昇勋引起士兵们的一阵骚动,台上演员令人眼花缭乱的空翻动作,直到金秦禹登台唱了第一句词之前,全都化作乌有。


那把嗓子,就算宋旻浩盲了,只要一听,他就知道是他。他的声儿甚至有点儿抖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鬼迷心窍的错觉。

在他之后,也就再也听不进别人了。


他似乎是站在一条船上,雾迷津渡,遥遥远远看不清对岸。他疯了一样地撑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挨近岸边。可一抬头,重重叠叠金明灭,声色繁杂,鱼龙乱舞,金秦禹并不在那灯火阑珊处。

他站在最明亮最耀眼众人翘首以盼的地方,长袖善舞,一腔嗓音吊得高高的,唱那人世间的身不由己物是人非。他的眉眼覆盖在严妆之下,旁人无法看清他的喜怒哀乐,只在其中傻傻丢了自己。

宋旻浩望着这浮光掠影,心底那阵儿江边的风越吹越小。他挺着腰板,认认真真把金秦禹唱的每一句都听了,努力地在那流光溢彩的台上寻记忆中的眼睛。他们似乎是对视了,可台下乌泱泱的人群,他也无法确定他到底在看什么。


金秦禹唱罢,叫好声几乎都要掀翻屋顶。他深深鞠了一躬谢幕,再直起身来的时候,往台下某处深深望了一眼。然后他踩着台步退回后台,留下一戏台子下面观众疯了般丢下的赏,珍珠翠玉都碎成齑粉。


他头也不回。


李昇勋看宋旻浩心不在焉,也没有去打扰他,只悄悄跟边上跟随的副官嘱咐了几句。副官随后退下,不多一会儿就回来,又附在李昇勋耳边说了些什么。

宋旻浩饮了几杯酒便要起身,屏退了随从,只跟李昇勋解释了一句要去外面透气。刚刚连饮的酒仿佛都是为了壮胆,宋旻浩往后台连廊走去,军靴在地上敲打的声音显得夜分外寂静。这条路尽管他只走过一次,却怎么也不敢忘。

走到记忆中的倒数第二间厢房,宋旻浩看到的却不是空空的走廊,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卫把守在门口,一身南国军服冷得像铁。厢房里也没有声音,夜晚蟋蟀都没敢叫。

一个人影坐在梳妆镜前,只着雪白里衣,发髻卸下,黑纱带缠头。他回过头来,隔着窗户纸模模糊糊看不清面容。门口的卫兵看见宋旻浩,敬了军礼问了声宋少校。宋旻浩点了下头,刚把手放在门上,还没用力推,两个士兵竟然撤走了。宋旻浩还没想明白这前因后果,里面金秦禹那双眼就让他不敢再看向别处。

他日思夜想,在沙场上唯一存留的那一点点惦念,此刻正拿一双利剑冷冷抵着他。他习惯了那双眼是温柔热切的,什么决绝狠戾之类的字眼儿都应该一辈子与这个人无关。可是他坐在那儿,脸上油彩还未卸去,月光惨白照得他和初见之时别无二致。黑纱带把他多余的额发全都束起,如同肃穆的僧侣,但黑白分明的眼中没有一点温度。


“宋少校。”

“秦禹哥……”

“不敢当。宋少校如今是有势的人,来我这小地方,委屈了。”

宋旻浩一颗心直直地沉下去,深渊仿佛也无底,就让他那么在空中坠着。

“没事的话,您请回吧。鄙人还要卸妆洗漱,恕不奉陪。”

金秦禹把那个陪字咬得狠狠的,也不知是要断了谁的念想。他把宋旻浩推出去,门发出吱呀一声哀鸣。

宋旻浩站在走廊里不动。厢房中传来水声,又过了一会儿水声也消停,金秦禹吹灭了烛火,这是送客的意思。宋旻浩盯着冷清月光下深灰色的影子看了好一会儿。他很难过,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几个时辰之前他还揣着砰砰跳的希冀,现在连尸体都凉了。他对金秦禹也没有别的什么具体的想法,只想确认他过得好不好,这几年间,可曾有一刻念过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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