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向安魂海峡

夕下拾烟花 [ 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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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秦禹胡乱洗了把脸,卧在榻上想这一天来发生的跌宕起伏。或许不只是这一天,是这五年来的林林总总,在这一夜里全都涌上心头。从晌午就听店小二说起,今日来听戏的贵客,是打了胜仗凯旋的南北联军长官,心里就先冷笑了一声。自己成角儿也有些时日了,达官显贵见得多,起初被官场的腐臭熏得头晕眼花,现在也能屏着呼吸唱下去。老戏班主早知道他是个骨头硬的,在年纪小时便藏着掖着他,不让他太快崭露头角。于是他跟在师姐边上演些不用开口的小角色,因为一开口,那把嗓子一定藏不住。只有戏班里的人听过他晨起练功吊嗓,且听过的没有不夸的。宋旻浩那回误打误撞地闯了后台,也是唯一一个听过他唱戏的外人。两年以后,师姐出了意外,戏班的旦角儿没人撑了。老戏班主抽了一夜的旱烟,第二天顶着一双红眼睛,对他说,惊卿羽,该你唱了。


唱什么呢?


慢慢地他就懂了。戏台上的人看着风光无限,可那台下的人才是操控棋局的翻云覆雨手。他们能给你扔花儿朵儿,也能冷不丁朝你泼桶脏水;听戏的时候要多痴迷有多痴迷,听罢了走出酒楼,又有多少人没啐过一声戏子。他长得漂亮,嗓子又好,自然引来各种各样觊觎的手腕,老戏班主在时还一一替他挡回去,可后来老戏班主也走了,他不得不亲自去周旋那些油腻的手。

幸而,他唱得实在是好,人也足够聪明,坚守底线的同时从不伤人自尊,名节在外,再不缺捧场的。也曾碰过蛮不讲理的,他一匕首横在脖子上,我烂命一条,不值钱,可我死了,别人听不着我的戏了,您看怎么办。对方怂得缩头缩脑而去。有些求而不得的久而久之也就退散了,反正一直还有新的戏迷往上扑来,替他叫好儿。他从不倚靠谁,可架不住观众就喜欢他,自个儿硬生生地给唱成了角儿。

每一晚的喧嚣过去,他的耳朵被叫好声吵得嗡嗡作响。回房洗漱时看到手边的面巾子,又不由得想起他自己给出去的那一条。也没对他明说,只是想把本名告知,希望他认识的不是那个舞台上的惊卿羽,而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骨气的金秦禹。这好些个六月十五,金秦禹坐在窗前看满天烟花,恍惚间回到那年江边,两人回过神来发现时间已晚,拉着手一路狂奔回酒楼,戏已经开场五分钟,老戏班主的骂声从厢房传来。他转进后台之前还朝他气喘吁吁地笑,宋旻浩傻里傻气的大白牙让他挨了戒鞭也不觉疼。


今夜,金秦禹一登台,就看见了最前边最中间那张桌旁坐着的宋旻浩。他心下一惊,连带着声音也抖了一抖,微不可闻,却骗不了自己。他没想到这北国的“长官”就是宋旻浩,匆匆唱罢一幕回到后台,仔细想了一回时间,方才明白。尽管他还是觉得宋旻浩对于他的军衔来说过于年轻,但不知怎的,他自己心里又替宋旻浩说话,他那样真挚诚恳的人,获得器重难道还不合理吗。

谢幕时又往宋旻浩那里看,年轻军官认认真真地鼓着掌。金秦禹感到久违的欢欣雀跃,他回到厢房,坐立不安。


旻浩会来找我吗?

他会吧……毕竟我也算他的……朋友?旧识?故人?



宋旻浩还没来,金秦禹却等来了背着枪的警卫。为首的副官隔着窗子大声说话,“惊卿羽,你好生准备,一会儿宋少校来了,可得好好作陪。”


一句话给他砸得眼冒金星。


作陪?

金秦禹跌坐在梳妆台前。原来我在他心中,也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戏子?他看向镜中的自己,满脸的妆明艳照人,眼角眉梢的喜色竟还没完全褪去,像个又哭又笑的小丑。

窗外的副官走了,留下两个门神。金秦禹觉得可笑,怎么,我怕是只笼中的金丝雀,还会跑吗?跑了又如何,一枪子儿打死我么?


他想起那个待他极好的师姐。从小教他学那些曲曲折折的戏文,在他练功一整天后帮他揉酸胀的腿;他被老戏班主骂了打了,师姐就偷偷买棉花糖给他吃。年岁稍长,他跟着师姐登台,看她成了名,又被个北国来的军官看上。有一天师姐悄悄跟他说,她被那个北国军官买作了外室,从此不能常住戏班里了。师姐知道他讨厌离别,还承诺他有机会就回戏班来看他,给他带棉花糖吃,叫他不许哭。他傻傻地点头,望着师姐离开的马车愣是没有掉泪。

可惜师姐没能履行她的诺言。北国军官被征上前线去打仗,她本来一个人住得挺好,却被军官的原配一路从北国寻来。她名不正言不顺,在人前也矮上三分,最终被一条白绫送了一条命。师姐是被老戏班主捡来的孤儿,送殡的不知该把棺材往哪儿送,最后只能拉到转朱阁去。老板嫌丧事晦气,好像早已忘了师姐为他赚的那些银子;老戏班主低声下气好话说尽,最终只借了后台的一间屋子草草办了灵堂。

没有什么人来吊唁。在大多数人眼中,一个戏子生命的逝去和一片枯叶的飘落没什么两样。金秦禹沉默地替师姐守灵,夜色冰凉如水,他将那幕婢女的戏在师姐的棺椁外又演了一遍。

没人听,也没人懂。

彼时他已对人情冷暖心灰意冷。这世间的爱还分三六九等,他想戏子这一流,终究是配不上那个圣洁的爱字儿的。



直到今天又见到宋旻浩,他那死了的心才不听话地又要复燃。心一跳,他就痛,他是害怕交付真心的,却又忍不住地想掏给那个人。他甚至不愿信那副官口中的宋少校就是他所想的那个人。他安慰自己,宋氏也是北国的大姓,倘若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来,他大可以无所顾忌地把人赶走。羽老板的规矩,听得久的都明白,强求的人从来占不了上风。

若真是他……

不,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金秦禹摇摇头,他甚至都不懂什么是包……

——“等我有钱了,你要是想成角儿,我就包你!”

少不更事的戏言此时却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冷水,金秦禹开始后悔自己曾经不忍心向宋旻浩剥开的真相。他还在胡思乱想,门口就来人了。警卫向他致意后便撤走,那人推门,的的确确就是宋旻浩。

金秦禹一时忘记该作何反应,自己原先替他找的那些借口都变成了笑话。他呆呆地看着他,心中冰冷的失望和控制不住的兴奋交杂在一起,灼得他快要掉下泪来。许久不见,宋旻浩个子高了,瘦了,一张脸严肃的时候必定是个威严的军官。他一推门进来的时候眼底明明饱含笑意,可在被自己甩了冷眼后,他甚至说不出一句辩白的话。

金秦禹压制住自己心口的疼,只拿嘲讽的话刺他。还有更多,是他说不出口的也害怕听到宋旻浩答案的话。


你和别人,不一样,对不对?

你没有变,对不对?

他怕的不是三尺白绫,而是所托非人的一生错付。

我不是,也不愿做你的玩物。



他没想到在那么不客气的逐客令之后,宋旻浩第二天还是来了。只是他不再坐最显眼的地方,在偏台的地方随便拣了个位置坐下。金秦禹一登台,他还是那么认认真真听着。金秦禹一下台,他便又跟去厢房。金秦禹紧闭房门,他就杵在走廊里站着,一句话也不说,梗着脖子只等金秦禹给他开门。一等等到后半夜,金秦禹熄了灯,他在窗外沉沉地叹了口气,才拖着步子走。

连着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天天如此。戏班子里没人敢拦这位宋少校,只得由着他在走廊里枯等。荷枪的警卫倒是再没出现过,每日只有宋旻浩一个瘦高的影子被月光投照在窗户纸上。金秦禹开始被他搅得一头雾水,又心乱如麻,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闭门羹愣是吃了三十又五天,期间不是没人壮着胆子问宋旻浩到底在盼什么。宋旻浩笑笑,只答:“我等秦禹哥给我开门。”


宋旻浩的奇怪举止终于还是被忐忑不安的转朱阁老板给捅到了李昇勋那儿去。李昇勋听了个大概,思索片刻,把自己那个副官叫过来问话。副官一五一十把那日对金秦禹说的话转达,却气得李昇勋拍桌子大骂他猪脑子。

“你把羽老板当成什么人?!我让你去传达一下宋少校想与他见面的意愿,你竟然带着警卫把他看守起来?!宋少校那是他的旧识,是意义特殊的故人,你冲羽老板说的什么狗话???”

副官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好唯唯诺诺:“我还以为……以为宋少校是看上了那戏子,想包他来着……”

“你以为别人跟你一样满脑子有的没的啊??”李昇勋简直急火攻心,“我欠宋少校什么你不知道吗?!他的贵人就是我的贵人,你这张烂嘴好意思说人家戏子,人家的命,可没比你更贱!”


发火算发火,李昇勋还是赶紧取来纸笔修书一封,托转朱阁老板带回去给金秦禹。他今日另有要事脱不开身,否则他还想亲自登门致歉,化解这场因他的好心而办的坏事。落款之时李昇勋留意到日期,这是宋旻浩在南国待的最后一天,北国中央军区已经最大限度地容忍了他在南国境内的滞留,再不回去,他恐怕要面对更多的威胁。




今日金秦禹没有排戏,独自卧在厢房里休息。太阳还没落山,他又听见了熟悉的军靴声。今早收到李昇勋满含歉意的书信,他心里绞了许久的那一团乱麻终于被快刀斩断。比起释然,他更多是庆幸,幸好这一切都是个误会,他没有信错人也没有等错人。想着想着嘴角的微笑又僵住,这些日子以来他让宋旻浩平白受那些苦等的罪,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向他求得原谅。

他急得心疼,恨自己不辨是非,竟然去疑心那赤诚的孩子。他们之间的空白隔得太久,他差点忘了自己该如何去爱人。



宋旻浩又站在金秦禹的窗前。他悄悄站得离门近了些,期望这样便能将他的心绪多传递一些给房内的人。他默默地等了他的哥哥那许多天,只是今天,他必须得作出告别。

他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告诉他的哥哥他要回去了,或许不能再等下去。

“秦禹哥……”


“我……我虽然不知道我是哪里做错了,但你生气,肯定是有理由的。但是今天过后,请你也不要再因为我而生气了,因为,”宋旻浩抬起手,抚摸了一下窗户纸,“因为,我以后不能再来这里等你了。”

金秦禹猛地站起身,却不小心撞掉了放在一边的花盆,青色的瓷片四分五裂,泥土散在地上稀里哗啦,一片狼藉。

“我总想等着你先给我开门。那样,就证明你还是有几分信我,愿意听我解释。否则,我说再多,对你而言,也是无用的。”

“但是我没有时间了。所以今天这些话,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说给你听。”宋旻浩把手揣进口袋,深吸了一口气,“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你长得好看,又那么温柔,给我棉花糖吃,和我一起看烟花。你知道北国有个说法,一起看烟花的人是可以相守很久很久的吗?或许是因为我们没有看完那场烟花,所以我们没能相守,反而被分隔开了。”

“打仗的这几年,真的好长。有一回,我在战场上差点死掉,你给我的丝绢救了我的命。可是我的血把它弄脏了,我努力洗了好久,还是洗不干净。我可能没法把它还给你了。”

宋旻浩把那条丝绢攥在手上。“秦禹哥,你不原谅我也可以。但是从今以后,你要好好保重。在乱世结束之前,没有太平盛世护着你。你一个人,请一定要多加珍重。”

“从今以后,你一个人在这里,一定要多加珍重。”宋旻浩把最后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十几个字的嘱托,压得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哭了。他吸了一下鼻子,准备把自己这番乱七八糟的话收尾,“秦禹哥,我走……”



“宋旻浩,我跟你走。”

那扇门忽然打开了。金秦禹从里面走出来,仿佛在说一句最寻常不过的话。

“我跟你走。你要去哪,北国?还是什么东国西国,我都跟你走。”


他伸手抓住宋旻浩的袖子。

“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太平盛世。”





TBC(终于双双把家还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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